专访文学批评家、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陈思和
发布时间:2014.11.18

来源:记者团 编辑:张心怡 浏览次数:


  ■ 记者团 孙兆伟 潘莹紫 吴子怡


  陈思和,教育部首届人文社会科学长江学者特聘教授,教育部国家名师奖获得者。现任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中国现代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当代文学学会副会长,上海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第七届全委会委员。2001—2012年期间担任复旦大学中文系主任,推行本科生教学改革,强化中国语言文学基础课程,紧抓学科建设,2007年复旦大学中文系被教育部评为全国一级学科重点学科。著作有《思和文存》三卷,《中国新文学整体观》、《新文学整体观续编》等,并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对中国文学的发展有着深刻的研究。


  至今,他依然活跃在教学第一线。作为教授,他是如何看待当前大学生的读书现状的呢?作为文学史家,他又是如何看待当代文学的发展状况的呢?近日,陈思和做客我校,参加为期两周的讲学活动,在此期间,他接受了记者团的专访。


从“文本细读”到“精英教育”


    记者团: 您今早在给我校本科生讲座的时候,非常强调“文本细读”,但是现在的学生更习惯于使用微博微信这样的阅读方式,您怎么看待这种浅层次的阅读状况?


    陈思和:浅阅读也是阅读。其实人都是有阅读的习惯的,只是阅读的方式和载体不同,阅读作为一种人类的生活习惯,包括所有用眼睛去观看而获得知识愉悦的活动,其实都是阅读。


    但对于中文系专业或者人文学科的学生而言,肯定需要深层阅读而不是浅阅读。文本细读是深度阅读的方法之一,并不仅仅是文学作品可以做文本细读,你吟读一首诗歌欣赏一幅绘画观看一部电影,都可以进行细读的,但是相比较而言,文字的阅读会更难一点。绘画和音乐都是通过感官来感受快感的,而文字需要用大脑来理解文字背后的感情和思想,才能体味到其中魅力。所以文学作品需要深度阅读,浅阅读读不出文学的魅力。


    记者团:“文本细读”究竟比浅阅读好在哪里呢?


    陈思和:对于专业人员而言,必须进行深层次的阅读。人文学科的学生阅读自己的专业书,就不能前阅读,必须要调动自己整个的思想感情去感受,其实文本细读的方法是帮助你进入文本,读出情感和人生体味与经验。


    记者团:那我们在进行阅读的时候,大作品更适合“文本细读”,还是小作品呢?


    陈思和:都可以的,但是一般而言文本细读更适合小作品。因为小作品跟现实有更多的联系,也比较便于讨论。但是大作品写得好,也一样是通过具体细节。比如说,鲁迅的《狂人日记》,我觉得《狂人日记》里面最重要的是最后主人公发现他自己也吃过人,这就质疑了人的合法性,人并不是天生完美无缺的,你在批判别人吃人本性的同时,你自己也吃过人,有的人能够意识到这一点并改正过来,有的人就没有办法意识到,那就无法改正。这就是鲁迅的深度。 


    记者团:您曾经接受媒体采访的时候提到过,希望学生读书是一个自由自在的状态,什么书都可以读,什么书都可以不读,不要仅仅是束缚在“经典”二字里面,但是我们现在上课大部分还是在学习课本上的经典,您怎么看待这一现象?


    陈思和:人类的文化传承有两个渠道,一个是市场,市场的流转促使文化流通,这是一个自在的过程,文化在流通中是自生自灭的,在这个自由选择的过程中,真正好的东西还是会留下来的,像古代的说书人说书,最后也能慢慢变成经典,那就是《水浒传》。


  另外还有一种,就是通过教育来传播,教育就是一种人为的选择。譬如当年孔子订《六经》就保留了大量古代的文化,像《诗经》这样的民歌不通过教育,是没有办法传承下来的。文化(包括文学)就是通过这两种渠道来传承的,被编入教材的,通过教育来传承的,就是经典;在市场上流通的就是自由选择自然淘汰。对于普通老百姓而言,自由选择的阅读肯定大于经典阅读,但自由选择的阅读就是自生自灭的过程,这个朝代有,也许下个朝代就没有了;真正好的东西,留了几百年了,就编进教材里了。我们平时在宣传的时候,千万不能混淆这两种渠道。像我们在大学里,读的就是经典。所以,一般读者不可能在家里读教材课本,而我们人文学科的学生,尤其是研究生,那就应该读经典为主。


  也许在大学里,只有人文学科的学生会去读一些经典,像《周易》,可能只有哲学系的学生会去读,中文系新闻系的就不一定会去读了,这是因为现代学科分类的细化,但它必须要被传承下去,所以就交给哲学系的学生来做,并不需要全民阅读。你考进大学,选择了专业,就不是随便读读了,在大学就是要读经典传承,不仅要读,读了之后你还需要把它传承下去。当然如今教育也不再是精英教育而是全民教育了,所以这还要分,有的专业是不需要读的经典,而有的专业需要。但不要把读经典的任务强加给一般老百姓,那时没有道理的。


    记者团:在华中科技大学这样的学校,理工科专业学生比较多,那您认为在大学多读人文经典是否会受到专业的限制呢?


    陈思和:如果从精英教育的角度来理解,一个人既然受了高等教育,对自己的要求也应该是高水准的,除了本职工作以外,还要需要去传承一些东西。无论你从事什么行业,都有你需要去传承的东西。一个是提升自己的精神素养,同时也可以去担负起传承的工作,包括教育自己的子女,也是一种传承的形态,这种传承是泛化的。如果是一个理工科的学生,不读文化经典是可以的,但是如果要作为一个有理想的知识分子,对国家对文化有担当的人,他还是需要去读的。


  就像杨叔子校长提倡的,理工科学生也要学习了解人文学科。考不考这个大学是你的自由,考不考人文学科也是你的自由,但是一旦考进来了,你就必须担当起这个责任。这是涉及到做人的标准和自觉。



强调作品的文学史教程


  记者团: 在1988年,您就有了重新编纂中国当代文学史的想法,后来花了10年编纂《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您为什么会有重新编纂的想法?


  陈思和:我觉得现在的学生,作品读的太少,如果学生偏重于读文学史教材,而作品读的太少的话,就没法和老师分析讨论了。这个文学史当初动机并不是编给中文系学生看的,而是给其他专业的学生去学习。编这本书的目的不是为了教学生文学知识的,而是帮助各个不同专业的学生怎样去学习文学作品。


    记者团:您这种做法是出于精英教育的全方位教育目的来考虑的吗?


  陈思和:这本书当时并不是想给精英学生来看,而是就给普通学生看看。我觉得现在的本科教育已经不能当做专业教育了,做专业的研究,读本科已经不够了,必须要读研究生学位,现在的研究生制度已经很完备了。而目前整个教育质量都是在下降,所以我对本科生的要求就降低了,不那么强调他们的专业性,如果太强调他们的专业性,会觉得学生的质量永远不够。而且也涉及到他们到社会上求职。


  一个中文系的本科生,毕业出去找工作的话,是不会找到专业相关的工作岗位,更多的是文员公务员之类的工作。所以我觉得,现在中文系的学生,如果以后不从事专业了,你也总得要留下些什么,那留下的就是文学作品。学生读了一百多篇优秀的文学作品之后,对这整个知识体系也有了一定的了解。对于学生而言,文学史上发生过什么运动之类的,都没有太大意义,所以我编这本书的时候就是强调文学作品,没有太多的去写文学史知识,通过作品的文本细读来掌握文学作品的意义,提高审美能力,提高解读文本的能力,这样,学生走上社会后不管从事什么工作都是能够胜任的。



  记者团:作为当时复旦大学中文系的系主任,您在排课上将理论课放到大三,而把大一大二更多的课程放在阅读作品上,这是否也是您是按照作品来编纂“中国当代文学史”这种理念的一个体现呢?


  陈思和:我当时是重新设计教材。我要求中文系各个学科都推荐一批他们认为非读不可的专业读物,然后编写了中文系原典精读的读本,再组织最好的老师去给学生上课。这个课本坚持好多年了。


当代文学的“共名”与“无名”


  记者团:您在作品中提出了“共名”和“无名”的概念,重大而统一的时代主题深刻地涵盖了一个时代的精神走向称为“共名”,而在比较稳定、开放、多元的社会环境里,人们的精神生活日益丰富,那种重大而统一的时代主题已经拢不住民族的精神走向称为“无名”。“共名”在特定的时代过去之后,之后的读者会不会对其到感到陌生?


  陈思和:对,中国八九十年代之后的文学作品基本上都是“无名”。“共名”的时代过去之后,读者就对它们没兴趣了。


    记者团:那中国现在年轻一代的作家难以出成,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因为被主流风格局限住了,那么这种情况会不会是和您所说的“无名”是有矛盾的?


    陈思和:“无名”时代就中国的现状而言不是一个绝对的东西。但是在今天是有“无名”因素存在的。你可以不写主旋律,不像过去,过去是必须得写主旋律,不然就不让出版。所以那个时代就是在比谁的主旋律的声音高。但是共名时代也有大作品,只是人的个性难以展现出来。一个“无名”时代相对来说是比较自由的,随便你写什么都可以。但是这样也有问题,就是大作品少,写宏大题材的作品少,大家都去写自己习惯的一些小东西。


    记者团:那么像鲁迅的作品在那个时代就算是比较大的“共名”作品吗?比如反映“国民劣根性”。鲁迅就是“共名”产生的大作家,他把这个时代的内容在他的作品里面全部包含进来了。那他怎么加入他的个性?


  陈思和:比如雨果,雨果就是典型的“共名”作家,他写的都是大题材,像什么《九三年》反映大革命的,但是他的大题材里面有很多他自己对人性的思考,所以他的作品到今天都是非常感人的 。“共名”不是不会产生好作品,但是很难。比如现在社会关心什么问题,你就去写这个题材,是很容易出名的,就算写得很粗糙,没有加入自己的艺术特色,他也是可以出名的。那这样很多作家都会走这样一条路。但是真正好的作家他会把这个时代的“共名”因素包含在他的个性内,这样也会出现非常好的作品。鲁迅就是属于这样的作家。



谈文学作品中的战争文化:“学会反思”


  记者团:您对文学作品中的“战争文化”有一定研究。现在在中国,无论是电视剧、电影还是小说,对描写曾经在中国发生的战争出现了一条比较偏激的道路,比如遭到网友热议的“手撕鬼子”。那您认为对战争的描写是应该以怎样的一种方式比较好呢?


  陈思和:我认为现在的问题是作家缺乏对战争的反思。战争本身是人类中不应该出现的东西,但是战争是一定会有的,因为有了私有制度有了国家所谓利益,就一定会有战争。战争的本质就是掠夺与反掠夺。但是进入到今天这个时代,我们应该意识到战争所带来的苦难,因为受战争伤害最深的永远是人民,统治阶级是不会受苦难的。苦难都是留给老百姓受的。洒向人间都是怨么。


  记者团:那么对于现在中国的文学作品,应该如何进行这样的反思呢?


  陈思和:现在要做到深入反思是很难的,这需要作家有强大的人性力量。现在日本国内也有很多反思战争的文学作品,相反中国文学在这一方面的的反思做的不够的,因为中国人觉得好人打坏人是应该的。所以你看一些所谓的抗日神剧,日本人杀中国人的时候我们是义愤填膺的,反过来中国人杀日本人的时候呢?你看很多中国电影为了表现中国人英雄,一些场面也很暴力很残酷,你就没有反思。展示中国人性的残酷嗜血,有什么值得夸耀呢?何况还是编出来的。


  我们为了表现自己英雄勇敢,就经常搞一些展现中国人神勇的情节,有的时候机枪扫死一大片。这样别人会想,你这么英勇日本人怎么会侵略你?所以我们自己都没有很深入地去反思这个问题。这个反思的问题是对的,不管是文学作品或是其他形式都应该这样反思,人人都要反思,因为这是一个人类共同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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