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团 林璧彤 彭辰辰
4月11日茅盾文学奖获得者贾平凹来到华中大东九教学楼D306给中文系的同学上一堂课。我校中国当代写作研究中心承办的春讲也由此拉开了序幕。10点10分开始的课堂,人文学院汉语国际教育15级学生陶冰晴早在7点29分就来到了教室。不到10点,教室门口已经被学生们围得水泄不通。10点5分左右,贾平凹在人群的簇拥下,缓步走向讲台。
贾平凹脸上没有热情的神情,然而看起来有一些害羞,上台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也不会讲普通话,就用陕西话来给大家讲吧。”此时场下立马有同学用陕西话回应:“听得懂!”。贾平凹昨晚特地为今天的课写了一篇讲稿,“我在单位当领导,就算在十来个人面前讲话,我也要写稿子。这一生两件事老困扰我:一是人长得丑陋,二是因为口音说不了普通话。但是普通话是普通人讲的,所以我就不讲了。”听到这里,教室里的学生都忍俊不禁,课堂气氛一下轻松活跃起来。
“写什么”比“怎么写”更重要
课堂正式开始后,贾平凹的语气很谦虚:“我就随便说。这个文学,现在被边缘化了。许多人都怀念上个世纪80年代,当年文学特别热;一个作家可以一夜爆红,一篇短篇小说能让全民阅读。主要是当时的文学有种新闻元素,但现在媒体发达了,文学就是纯粹的文学了,变成了一小部分人最敏感的活动。”在他的眼中,这个时代传奇却也诡异,没什么不可能发生。“或许是我年龄大了,我经常坐在我窗前发呆。我看到了高楼、广告牌,但是我感觉非常新鲜和惊奇。现在人们都在讨论‘减肥’这样的话题,但是追求这个美,能健康吗?整容也让大家都长得像画册里的人物一样,再漂亮走在街上也没意义了。”在贾平凹看来,现在的文学也是这样,文学也有了危机。“现在的作品太精巧华丽,像清代的景泰蓝。文学史上的经典作品现在看来可能很简单,但他们有力量。”
贾平凹解释到,文学本质上就是围绕着“写什么”和“怎么写”发展的。“中国社会在娱乐,在消费的时候,在中国有危机的时候,我们与其强调该‘怎么写’其实更应该强调‘写什么’。”贾平凹认为文学边缘化并不是文学要消亡,“爱好文学的人越来越多,文学于人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人的欲望像吃饭一样。但对于从事文学的人来说,你能不能写出好作品是另外一回事。”
贾平凹始终认为每人都有潜质和本能,但写出好的作品取决于后天环境和本身修养。贾平凹回忆起四十年前创建“茁木社”的光景,说道:“当时虽然工作条件差,但是热情却特别高。我们只一心谈文学,写东西,就像小母鸡下蛋一样一路走到今天。 确实,创作有它的悲苦,但写出作品就喜悦。我一直当编辑,一路摸石头过河,等到稍微懂点的时候我也老了,没有年轻时那种精力和激情了,一天最多写两小时就要去厨房看有什么吃的。”在座的同学有的笑着回应:“我也是。”
“讲文学就像讲禅宗”
贾平凹在西安做老师带学生时一般不讲具体的理论知识,而是跟学生强调该怎样培养思维,该怎样坚持思索,怎样建立对生命的看法以及文学观的建立。贾平凹强调:“文学观的建立非常重要的,别的东西都可以以后创作过程中慢慢体会。讲文学就像讲禅宗,有些东西谈不出来,谈出来就错了。文学是最没有辅导性的,我认为文学其实就是一个专家给一部分人写得东西,不能所有人都懂。就好像我在陕西吃这种面,在武汉就吃热干面。”贾平凹用特别的口音,同学们笑了起来。
贾平凹初三的时候经历文化大革命,学校都空空的,老师都跑了。山村中学里面有个很简陋的图书馆,贾平凹和同学就趁没人的时候进去“偷书”。贾平凹回忆道:“房子里面很黑,也没看确切有什么,最后我偷出了一本鲁迅的杂文和红楼梦上册还有《矿山风云》。 那时候年纪也不大,但是读《红楼梦》有感觉,看那些少男少女说的话,我能理解那个东西。但是《矿山风云》我读不下去,我没有矿山的生活经历——但我其实也没有大观园啊。每一个作家走的路是天生不一样的,就像小母鸡是天生要下蛋的,你不让她下蛋还得憋得眼睛红。”
要思索柱子和梁的事情
在谈到文学创作的初衷时,贾平凹谈到:“看某一部作品产生了自己写作的欲望,那时纯爱好纯兴趣,但写到一定程度才会产生使命感,才明白这条路是特别不容易的。上天在每个时期都会派一些人来指导人类,房子也要有几个梁在那里撑着。我们不能说自己是一个柱子,但我们要思索柱子和梁的事情。”“作家就是以作品而活。”贾平凹还谦虚地表示文学方面的事情太多了,有些是他这辈子也搞不懂的。
贾平凹年轻时经常很疑惑,别人都在挣钱谋官谈朋友了,他老怀疑自己,害怕自己不成功,得不到别人能认可。贾平凹说:“我请教过好多专家、编辑,没有一个人说我能成功。人不能随波逐流,有人成名早有人成名晚,但你要清楚地认识到你是否能成功。
贾平凹谈到在写一个人的故事的时候,主人公的命运发展和时代的发展是肯定是要交叉的,有交际的,这样写出来的就不单单是一个人的故事,而是这个时代的故事,并且会是一个伟大的故事。贾平凹打了个比方:“就像你种了一朵花,你种在院子里或者门前路边,你闻到这朵花的芬芳的时候,每一个路过的人也闻到了。”贾平凹强调到:“选材是否与时代和读者有共鸣是很重要的,你要去关注和了解这个社会。社会很复杂,很多时候你要把小事情往大的看,大的往小的看,建立自己和社会的联系,时刻保持着敏感度。把握社会发展的趋势,有一定的前瞻性,对于社会中发生的事有一种紧张感,这种作品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写好自己头顶的那片云彩
“上面我也谈过,‘怎么写’的问题。‘怎么写’关乎于智慧与技巧,落实在实际上就是语言。现在如果讲到语言,就是要准确的表达。我个人觉得语言与实际有关系,你呼吸如何语言就如何。”讲到写作语言,贾平凹认为小说就是说话,有各种腔调。
给读者说一件事情,要先说清楚再想办法说的有趣,说有趣了就是好的语言。“有的人语言比较杂乱就是没有成气,没有形成自己的风格;有些作品有了自己的风格,但都是一些调侃的东西,那个人就是不正经,身上有邪气;有些人描写比喻都好得很,可是作品没有骨头,那就是有小聪明、轻巧的人写的;如果文章干瘪瘪,就是没有嗜好的人,人好,但是作品很枯燥。” 贾平凹认为从作品语言中可以看透作者本身,语言能看出富贵贫穷,也与道德、襟怀、品行有关系,甚至能看出长相是什么样。“比如有一些点评球赛的文章,说球星球都踢成那样了他还娶了这么漂亮的老婆,这就暴露了他嫉妒的心态。”
在贾平凹的观念中,语言还要讲究节奏,节奏也就是语言的“呼吸”。“呼吸对于生命太重要了,世界上任何东西都在呼吸,哪怕是桌子凳子。你想想也很可怕, 这个呼吸一直不停,越重要的东西越是如此。活的东西都是柔软的,作品要活,字与字段与段之间要有空隙才能呼吸,慢一些,越慢越好,像呼气一样。就像二胡与太极,一定要柔,一定要慢。好的作品都有好的节奏。“对于这点,他认为写作者一定要耐烦,“写作经常让人不耐烦,人不耐烦或者功力不够,就可能开头很好,中间就乱了。”
“小说中的叙述有无限的可能性,叙述形式改变了也就改变了内容。现在的叙述是极力来渲染,情节人物与语言也变得极端,就变形了,就荒诞了。这样的确可以感受到强烈的刺激并且获得快感,可是变形、荒诞的东西都是以事实为基础的,跳得再高也要蹬着东西跳。 不掌握写实的功力,这些高的东西就落不下来。这类作品读的时候很痛快,之后什么都留不下来。”在他眼中,与之相对的是中国唐宋的那种白描,表面上不是很刺激,但它耐读。缺点就是一些白描结构拉得太长,冲击力爆发力不强,不适合大众阅读,但仍是是读后有味。人们要想将这两部分结合好,就要不断探索、不断试验。
授课即将结束时,贾平凹说:“有些东西说着说着自己也糊涂了,但是世界上很多都是模糊的,尤其是创作,什么都想明白就搞不了创作了。人们社会阅历多了、同居久了就不想结婚,结婚的都是糊里糊涂地,这是一个道理。”
讲座最后他强调了三件事,一个是作品有现代性,二是作品有传统性,再就是有民间性。“写作如果没有现代性,就别写了,这是我的观点,文学观太落后写出的作品肯定不行。而传统的东西你要熟悉,你既然要提倡西方的,你更得了解西方的深远历史;你是东方的,是中国人,你写的是东方的东西,从民间写起是进一步丰富你的传统,是基础。”很多人喜欢把西方的新东西归纳为现代意识,但在他看来,现代意识就是人能够意识到地球上大多数人,在这个时候,都在想什么、干什么、追求什么,能够认识这种潮流就是现代意识。
贾平凹提到自己在九十年代写的一篇文章中的一个观点:“云层上面都是阳光”。“以前我没坐飞机时候以为天上就是几朵云,今天下雨明天下雪后天刮风。当我坐了飞机以后,才知道云层之上全部是阳光。“贾平凹认为,民族有各个民族,阶层有各个阶层,但在重视民族和区域时,一定要知道任何民族、任何区域的宗教、哲学、美学的最高境界它是相通的,“世界上那些高层的东西都是一回事”。他用比喻的手法向大家解释:“阳光是透明的,只有云是各种各样的。既然把我生在这一朵云下面,我就用不着跑到你那朵云下面去写那里的东西。我就写这边,写我这个云彩怎么下雨,但是我在写我这个云彩下雨这种状态的时候,我一定要想到这朵云彩上面是一块阳光,阳光是相通的,那么我的雨,我的雪的色彩就不同了。我们的故事与现代性的关系就是这样。”讲到这里,场内格外地安静。
最后,他送给同学们一句先哲说的话:“当你把自己交给神的时候,不要给神说你的风暴有多大,你应该给风暴说你的神有多大。”
附作家简介:贾平凹,1952年2月21日生于陕西省商洛市丹凤县棣花镇,当代作家。1974年开始发表作品。1975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1982年发表作品《鬼城》《二月杏》。1992年创刊《美文》。1993年创作《废都》。1997年凭借《满月儿》,获得首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2003年,先后担任西安建筑科技大学人文学院院长、文学院院长。2008年凭借《秦腔》,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极花》,贾平凹最新一部长篇小说,最先全文刊登在《人民文学》2016年第1期。小说共约16万字,是贾平凹长篇里比较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