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团 段卉 摄
■记者团 彭辰辰 林璧彤
贾平凹,1952年生于陕西省商洛市丹凤县棣花镇,当代作家。1974年开始发表作品。1975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1982年发表作品《鬼城》,《二月杏》。1992年创刊《美文》。1993年创作《废都》。1997年凭借《满月儿》获得首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贾平凹长篇散文精选》获鲁迅文学奖,《废都》获法国费米那文学奖,《浮躁》获美国美孚飞马文学奖。2008年凭借《秦腔》,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
4月18日下午,贾平凹在我校东五楼接受了华中大记者团的专访。贾平凹在前一天刚刚参与了喻家山文学论坛,并且忙于新书《极花》的宣传。他穿着深色上衣,一口陕西话,坐在会议桌前娓娓道来。
文学是记忆的东西
记者团:最近您历时十年创作的《极花》出版了。在很多场合您说过“到现在的年龄”,但您现在仍然在坚持写作,有文坛“劳模”之称。您喜欢现在的状态吗,您是怎么去协调写作、字画创作与生活中其他方面的?
贾平凹:到了我现在这个年纪才会知道时间有多宝贵,再加上现在干扰很多,杂事很多,要用很多时间来调整身体和精力。不像年轻的时候,现在稍微劳累一点身体就受不了。
我平时爱好挺多的:收藏、字画。但现在杂事太多了,单位要开会,作协有些任务也要完成,社会活动多,一会跑这一会跑那。就像这次来武汉,来了之后你就得呆在这,走不了了。对创作来说就得自己挤时间了。
我的工作室离我住的地方有一段距离,每天早上我老婆用车把我拉到工作室,晚上十二点以后再接我回去。一年四季,几乎每天都是这样。所以我常说我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对孩子不够关怀,也顾不了家。长时间以来我比较孤僻,甚至春节期间我都在工作室,在亲戚家吃完饺子就走了。一个作家也不是写作要从早写到晚,是有感觉才写,在这期间写写字画,虽然我对写字画画比较感兴趣,但严格来讲在上面花的精力也不多。时间的搭配让我很头痛,因此得罪了好多人。
记者团:您以前说您最喜欢的中国小说是《红楼梦》,最喜欢的中国作家是苏东坡。您还在《带灯》的写作中说到现在既喜欢《离骚》,又开始研究《山海经》。那您会不会像写《老生》时穿插山海经一样,创作一部穿插着《离骚》的作品?
贾平凹:《离骚》也是一部好的作品,但它更适应这边的楚人。至于你说以后能不能写什么东西,那要看以后的情况。人到了年纪稍微大了的时候,对世界上一些东西能看清、看透的时候,就会归于更平淡的东西。相对于《离骚》来说,《山海经》是很简单的东西。虽然实际上不简单,但《离骚》没有一定的古文知识是读不懂的。
记者团:鲁迅先生写中国的乡土小说有三个标准,分别是国民性、地方性和个性。您在人文讲座中的主题也是“人文与地理”。现在的乡土写作中很多时候是一种“流动的乡土”,比如您提到过的“打工文学”、“底层文学”。在这种移乡跟异俗的情况下,乡土文学的义务性是怎么去表现呢?
贾平凹:从大的方面来讲,比如说武汉这种山和江的开阔就决定了这个地方人的性格和文学的一些品质。一个地方,它的地理肯定影响那里的人的行为和创作出来的东西。现在中国社会在流动,但毕竟有最基本的东西在里面,最基本的记忆一般是抹不掉的。你是从哪儿来的,肯定会有烙印在你身上。因为文学在某种程度上是记忆的东西,小时候那些东西也是对你发生作用的。当然,现在严格来讲很多年轻人没有故乡,他们到处流动。
在我的观念里,父母在哪里故乡就在哪里。到一定年纪就会懂,父母在哪里,每年不管什么原因你都得回去,到父母那儿去。父母年龄大了,他们过世以后,那里即使还有亲戚,你也不再是以自己的身份,而是客人的身份再去了。意义就不同了。等到你们大了,身边同辈都六七十岁了,回去就有感慨了。
记者团:您的作品中经常出现“女人和狗”这一组意象,比如《极花》里胡蝶和那条小黑狗,还有带灯和她特别喜欢的白毛狗。您这样安排是出于偏爱还是其他什么考虑呢?
贾平凹:现在狗也普遍的很,哪里人都离不得狗了。再一个,像胡蝶和带灯当时的处境,和人打交道变得很艰难,和狗打交道反而变得很容易了。也不是说要刻意地安排,生活本来就有这些东西。把狗写进去,就像以前戏台上的丑角一样,可以把一些故事抖开,写起来有意思。
记者团:您曾经说过“我们写恶的东西很多,写善的东西却不能写到极致,作品的一号人物总是苍白”。您是怎么理解“善”,或者说是“大善”(极致的善)的呢?
贾平凹:我说这个话是指中国的一些传统的东西。在中国的戏曲里面,有很多是小生,小生都是长得很帅的,也是不留胡子的。他的唱腔和老生、旦角都不一样,是把气往回收的——是种很难掌握的唱腔。我想当时为什么要塑造一个这样的形象,一个小生形象,就想到《红楼梦》里的贾宝玉这个形象。就是传统戏曲中的小生形象,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小鲜肉”,中国传统中这种雄雌同气的形象,包括《水浒》里的宋江,《三国》里的诸葛亮,或者《西厢记》里的张生,都是长大了的贾宝玉。可能变沧桑了,但还是雄和雌在一体的。
中国传统文化里讲阴阳和气的,雄雌一体之后就觉得他更有力量、更加唯美,更有中国人的审美趣味。但是后来这种传统就基本上没有了,在写小说中就基本只写高大全的东西。比如五十年代的小说,有的男主人公就是这种形象,好像没有七情六欲。大家特别反感高大全的这种写法,后来就变成了一种很细碎的,没有情节的写法。这种写法其实是中国社会的一个表现,因为这个社会不是产生英雄的时代,而是一个娱乐时代、消费时代,所以只能产生这些琐事。在这个时候硬要塑造一个英雄,是特别虚假的。
农村危机是中国社会的危机
记者团:贾老师您好,听说您工作室里有许多佛像,书架上还有一幅书法作品,写的是“受命于神的周密安排而沉着”。“敬畏时空”这类语句也曾出现在您的书法作品中。您所说的“神”是指“佛”吗,您怎么去看待现代中国人“没有信仰”的问题?
贾平凹:我自己对佛和道比较感兴趣,家里道教的东西多是石质的,还有各种材质的佛像。基督教、伊斯兰教都没什么木制的偶像,只有佛教的特别多。比起从事这方面研究,我也就是爱好,一般性地了解一下。
严格来说中国人并不缺少信仰。中国是一个多神的民族,刚刚提到的佛教、道教、儒教,包括伊斯兰教,在我国都有。民间更是各个行业,什么神都有。中国普通老百姓是见庙就磕头,见神就拜。这样神一多,就不专一了。而西方人更专一,并且西方的宗教是忏悔式的。而且,中国人爱求情,求给我发个财啊,给我行行好啊。严格来讲,老百姓拜的大多数神都不主流,不走心。
记者团:您创作了许多以乡村为背景的作品,甚至说“我的感情在乡村,可以说,我是乡村的幽灵在城市里哀嚎”。您习惯了写乡村,但您最著名的争议小说《废都》却是发生在城市中的故事。在塑造这两种题材时觉得最不一样的地方在哪里?还是说二者有许多共通的部分呢?
贾平凹:严格来说,《废都》里的人物也是从农村走入到城市的,包括那些女性,当时《废都》写作的原型基本就是西安。西安这个城市,在二十多年前规模算是相当大的,那时它周围基本没有其他大城市了,是被农村包围的。在北京、上海这种大城市,市中心的街道永远都是干净的。但你要在一个小城市的市中心铺一个地毯,不出一个月就成泥片子。城市一小了周围都是农村,农村的人可以把泥土带到市中心。当时我写的就是一个这样农村化的一个城市,它不是严格的现在的大都市,不像现在的北京、上海或者武汉。
那些人都是从乡下来参加工作或者因其他原因进的城市。在写这个乡土文学或者城市文学的时候,我根据自己的经历,选择了一个较为容易的通道把二者连了起来。现在农村和城市就差的远了——现在城市里的人只要自己不说出口,谁也看不出来他是农村来的。至少都是中学甚至大学毕业,衣着和城市青年也没什么区别,大部分都说的是普通话。根本分不出来谁是城里人谁是农村的。现在的农村危机也不是单是农村危机,是中国社会的危机。
“我还是用笔慢慢写吧”
记者团:大学生在对社会问题有初步的涉猎后,常常对体制失望,产生改变现状的无力感。您自己说过您的人生是大起大落,把中国的剧烈变化从开头到现在都经历了。您一生中也遇到过很多挫折,靠什么来保持年轻时候的情怀?
贾平凹:永远不抱怨身处的环境好像不太可能。孔子的年代百家争鸣,大家好像都很向往那个时代。但是孔子很反对他的时代,提倡克己复礼,向往的是周朝。但也有伯夷叔齐这样宁愿饿死也不愿意吃周朝梁的,所以从人性来讲每个人都不满意他所处的那个时代,这是个通性。从历史的角度看存在很自由、美满、宽松的时代,也有紧张、严格的时代。但是从目前来讲,现在的社会和我像你们这么大时相比,不知道好了多少倍。不是说把任何限制放开以后你就过的好了,任何东西都要有游戏规则。就像打篮球一样,你把篮球投进篮筐,如果没有篮筐那就不行了;又像路上的交通一样,要是谁都不听指挥,那车和人都走不动了。
往往在很恶劣的社会环境中,都会产生文学、艺术或者其他方面的大事件。但是在很安定的社会中,人的思想往往会懈怠。所以,有句老话讲“环境比想象力丰富”。就像写作一样,我写的时候就喜欢把窗帘拉上,在小房子里写,房子大了思维容易跑。中国历史上总有人说对这不满,对那不满。如果你因此走极端,就会遭遇不幸,所以大部分人还是随大流。随着大流走着的过程中,坚持自己独立的思想,有自己的看法,学会隐忍。朝着自己的目标,把自己的工作干到极致,总有一天会做出成绩,会有所改变。
记者团:阅读感受是需要一定的人生经验来丰富的。您说过“看一些人很快翻完一本书,就很心疼。当发现一本好书的时候会迫不及待的看完它,如果拖太长时间,热情就会丧失。”这是您读书的常态吗?
贾平凹:我喜欢的书都会看几遍,第一遍看的时候会快一点,就像肚子饿了吃饭,越吃越想吃。但是我不是一个纯读书的人,我是一个写作人,我要在读的时候学习别人来完成我的写作,所以第二遍我要研究别人怎么写。我看过一些人读书,主要是看故事,把读小说当做连续剧来读。我看过人看连续剧,他首先看个头看个尾,然后他知道故事应该是怎样,然后看的快得很,一夜可以看50集。
有人看小说也是看故事,咋发展的,就完了,这会很让写作者心疼的。毕竟在写作的过程中是一个字一个字讲究过来的,如果只是很快浏览一下故事,还不如不读。这种现象慢慢多了之后,就要求出版商出版故事性强的作品,反馈回来作家为了迎合也得写故事性强的作品,这样的恶性循环,整个社会的文学水平就降低了。
记者团:您开通了新浪微博,然而现在微博首页只有一条2010年发的圣诞祝福。现在新媒体在文化领域起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您为什么没有继续使用微博,又为什么单单留下了那条祝福呢?
贾平凹:在网上没有我的任何东西,你想想我连电脑都没有。微博是朋友到我那来,说给我一个微博,一发上面就有了。当时刚好圣诞节,我就想发个“圣诞快乐”四个字。我早年大致学过电脑,但由于小的时候没学过拼音,所以打出来的字很简单。我还买过手写板,但经常写错,经常删。后来想想,还没有我写的快,就没用电脑了。为了给自己宽心,我想任何东西都有定数——生命有定数,财富有定数。如果你现在“刷刷刷”地写完了,以后写啥?所以我还是用笔慢慢写吧。